“许多年之后，我们可以说，这个世界的导演可以分为两种，经历过新冠疫情的和没有经历过新冠疫情的。”

这是导演贾樟柯日前为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学生们上网课的开场白。不是调侃，是他确有许多经历前所未有的隔离生活后，作为一个创作者对所处历史时刻的思考。

贾樟柯在微博发布上网课的图。

4月13-15日，贾樟柯为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的学生们连上三天网课，每课时长三小时，洋洋洒洒从电影史学经典，结合自己从《小武》到《江湖儿女》二十多年的拍摄实践心得，以及所处当下行业所见所闻的种种现象，贾院长的网课干货满满。温影的执行院长蒋为民说：“平时学生的课程注重时间，这次贾院的课更多的从电影美学、哲学层面的视角去分析一部电影是怎么完成的，创作实践和理论体系结合得很完美，你看他洋洋洒洒三个小时讲下来很随意，也不看什么讲稿提纲，但他其实讲得很有层次，绝对是精心准备过的。”

自新冠疫情爆发以来，影院关闭、剧组停工、学校停学，无论是作为电影产业上人才供应环节，还是作为职业教育的实施方，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都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不过，对于学生们来说，以往埋头时间的苦练技术，眼下去不了学校听了更多的网课补充艺术养分，倒也是“赚到”不少。从2月20日第一堂网课算起，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电影制作、3D、声音设计、游戏设计、表演、编剧、化妆等八个专业，截至3月31日总计上了285堂网课，共621小时，涉及45位教师和助教。

电影是用来“感同身受”的

与通常为自己的电影宣传而侃侃而谈不同，上起课来的贾樟柯所分享的创作更加“务实”，把身为一个导演的技术活儿，是怎样一步步实践达成的，几乎无所保留分享给同学们。

不仅从剧本的创作灵感和人物构思，拍摄中细节到灯光的选择、摩托车骑行路线规划、演员挥拳或者比划刀子的角度幅度、某个角色服装搭配的参考来历……构成贾樟柯电影的方方面面，都被他全方位地解构。从对自己作品的回顾和解读中，他提纲挈领地向同学们传达，身为一个创作者究竟在“创作”些什么——“电影内在的凝聚力，是你在拍摄的过程中作出的无数决定的统一性。导演核心的工作就是场面调度，导演核心的创造力就是场面调度，是一个高度变化的有机系统。比如一场戏由什么开始？视点落在哪里？让观众看到局部还是宏观？是先看环境还是先看人物？”

第一天的网课，贾樟柯从他的第一部长片《小武》说起，虽然是没钱拍不起35毫米胶片的窘迫，但16毫米胶片里呈现的“粗糙”，却是精心营造与选择的，视听语言和影片所呈现出的质感，完全是为了表现人物和其所身处的环境所服务的。贾樟柯分享了自己在创作上致力于寻找全新的人物形象，从人物形象展开生活逻辑的创作方法，而这种从人物出发承载起时代各方变迁的创作落脚点，也一直延续至今成为贯穿贾樟柯电影的主题。

《小武》海报

第二天，贾樟柯的讲课主要围绕他获得金狮奖的影片《三峡好人》，这部作品当时是一部并没有过多周密筹划的临时起意之作，甚至他的主要经历放在同期拍摄的纪录片上。贾樟柯与同学们分享了自己的纪录片经验和观念，谈到纪录片是对现场拍摄的认知、对素材的选择等基本功的绝佳训练。

第三天的《天注定》和《江湖儿女》，则是贾樟柯借鉴类型片元素进行作者表达的实践。《天注定》四个故事受到胡金铨武侠片的启发，而《江湖儿女》作为《天注定》思考上的某种延续，则借鉴了深深影响贾樟柯电影启蒙的港产黑帮片。同时，从《小武》到《江湖儿女》，也恰好实践了作为导演与非职业演员与职业演员不同的工作状态，贾樟柯也分析了其中不同的工作方法。同时，面对表演系同学提出“如何成为一个好演员”的问题给出建议——“要通情达理”。

同时，贾樟柯还借由电影分享了许多自己的电影观念。“许多人跟我反馈，说我的电影看不懂，虽然每场戏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整个片子看下来，就不知道这个电影到底要表达什么。”贾樟柯认为，电影不需要总结出一个“中心思想”，“接受电影的时候也不一定要有一个清晰的生活观念，或者价值判断提供给观众。艺术最重要的不是下结论，电影是用来感同身受的。是通过银幕我们意识到我们怎么生活着，曾经、正在怎样的生活。”

困境中唯有坚持创作

关于当下经历的生活，身为导演的贾樟柯感受颇多。疫情爆发不久，贾樟柯自柏林归来，按照规定要居家隔离14天。

贾樟柯透露，自己的隔离生活一开始是“每天在家量3次体温，看书上网，绕着客厅跑步”，几天后也开始觉得烦闷。他想起，多年前，戛纳电影节的老主席吉尔·雅各布曾对他说，世界上有两种导演，一种是经历过战争的，一种是没有经历过的。“电影曾经的辉煌时刻曾经与战争有关，二战后电影人们的思考、反思呈现出井喷式的美学潮流。而我想，以后导演也会分为两种，经历过新冠疫情的，和没经历过的。我们经历了数以亿计的人待在家，也经历了国际航班断航和边境线的关闭，我们经历了每天关注死亡数字的时刻，我们经历了朋友分离、爱人隔绝，我们经历了恐慌、悲愤和无力，也将经历经济衰退和面对族群之间的猜疑。”

贾樟柯寄语同学们：“尽管现在不知道这次疫情会对电影带来什么样的影响，我们还处在历史之中没有意识，但你们站在历史的交汇点，带着这样的创痛经验记忆，带着新的反思和对人性社会新的洞察，开始你们的电影生涯。未来的五年、十年、二十年，也许未必是要直接去展现这段生活，而是这段生活，会带给我们对于人性社会方方面面的思考，一定会带来新的浪潮，这也是生生不息的内在力量。电影不是因为有几万家电影院才发展的，而是因为有信赖它的人。越是这样的困难时刻，人们越希望用艺术去表达我们的生活和希望。”

课后，贾樟柯给学生们布置了作业，希望大家拿起手机电脑，记录下自己当下所经历的生活。事实上，他自己也刚刚收希腊一个电影节的邀请，在家用手机完成了一部短片，下周就会在YouTube上线。“传统的电影工作方式是聚集的。但不能聚集就不能拍摄了吗？我们能不能用新的技术和工作方式去创造新的电影呢？”贾樟柯说，“没有什么能够阻挡我们的激情和热情。”

贾樟柯在家拍摄短片。

而当有学生向院长提问，面对疫情，可以选择哪些角度去创作时，贾樟柯鼓励同学们从细微处着手而不必追求宏大，“我们面对宏大的历史事件，因为还身处其中，不需要进行宏大角度的寻找，也许只能从你的感受捕捉开始，从你的生活的细节去感受，从中找到你构思的支点。”

截至三月底，全国已注销影院2200多家，疫情对电影行业造成了严重的打击，令原本的“影视寒冬”雪上加霜。“全世界的电影院都关闭了，没有比这更孤独的时刻。”贾樟柯说，“现在是一个艰难时刻，而困难里唯有坚持创作，用电影把观众再次吸引到电影院，这是每个从业者未来要面对的挑战和责任。”

“至暗时刻”的挑战

“至暗时刻”是中国电影的全产业链都要面对的，作为人才供给端的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成立于中国电影正蓬勃向上的2014年，中国电影的工业化正起步，电影市场不断扩容，对技术人才的需求不断升级。

而眼下的疫情让这所80%以上外教，高度重视实践的电影学院也是压力倍增。

疫情刚开始的时候，身为院长的蒋为民甚至还要做外教老师戴口罩的思想工作，而如今仍有数位外籍教师滞留海外无法回到中国。不过即便如此，外教老师们也积极摸索上手网课教学的技能。

由于学院课程是偏向实践，过往教学中，外教老师大多也是根据学生的作品给予因地制宜的引导和教学。此番受疫情影响，几乎所有的老师都要重新备课，一些平日里不太讲的史论知识、作品鉴赏以及“私货经验”都成了这些来自全球一线电影行业从业者倾囊相授的内容，“所有的老师很理解支持，网课一开始不适应，大家也不知道该讲什么，但大家都很积极的准备，各种实验怎么用新的方式传授知识。”蒋为民介绍最近温影网课的开展状态。同时，院方还请来一些校外的行业从业者，给学生补充额外的养分，例如之前组织的“纪录片七讲”就颇受学生欢迎。通过这次疫情期间的网课实践也为管理者带了不少新的启发，“过去我们邀请大师课倚重现场，而许多大咖档期非常难定，这次通过了解线上接入，未来不管是贾导或者是其他大咖都可以更便捷的与学生交流，我们在嘉宾选择上的范围也更大了。”

学生笔记

虽然网课取得不错的反响，学生们也表示受益匪浅，不过线下场景式教学，技能的学习和锻炼终究不是靠讲解能完成的。“我们几乎所有专业的同学，都涉及要拍摄，现在是毕业季的同学没办法来学校做后期，春季班刚刚完成拍摄提案也无法开拍。而之后实践课程和作品拍摄是无法用网课来代替的，要补上拍摄一年的学时势必延长。同时温影高强度的教学安排是一年六个学期密集进行，也没有寒暑假可以腾挪，未来新开学学生和滞留的学生，无论教学空间、设备、经费都会产生新的压力。”执行院长蒋为民近期为学院的运营愁得不行。

由于温影并不是国家拨款的学校，停止招生意味着没有收入来源，而大量的外教意味着高额的人员成本支出。“我们现在就像很多民营企业，现金流只能支撑两三个月，马上资金链就要断了。但我们又不能像私企那样，说裁员就裁员。”

同时，更严峻的问题是，疫情影响了整个行业，接下来无论是即将毕业的学生的实习就业，抑或潜在招生对象的报考入学热情都将比疫情之前大打折扣。疫情爆发之前招了一些学生，原本是招生高峰的3月因为疫情，线上招生的人数也大幅减少。“今年的就业并没有很乐观，目前游戏专业的学生有方向，其他专业的学生还是比较悬的。通常每年临近毕业的时候，我们会把企业找来，为学生搭建桥梁，而现在整个行业都受到了伤害。未来等到正式开学后我们还是希望给学生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蒋为民说。

事实上，疫情发生以来，已经有10多部关于疫情的温影学生短片创作诞生，隔离在家的同学们有的用航拍镜头记录下自己所在的空城，有的用动画结合真人的方式讲述了和心仪女孩相隔数百公里的思念。

学生镜头下的“空城”

学生们积极踊跃上课和这些未曾被浇灭的创作热情给了蒋为民一些信心。正如贾樟柯所说，这是个艰难的时刻，但电影人能做的唯有坚持创作，而疫情终有过去的一天，人们也终会回到“肩并肩坐在电影院里的最美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