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李霄峰：当下为什么流行心灵鸡汤和成功学 我是90年代末来到北京上学，一直到现在，真的感觉，无论是实体还是精神的家，都无家可归。所以这个世界才会充斥那么多心灵鸡汤，那么多所谓的成功学的书籍来鼓励大家怎么做。
李霄峰接受腾讯专访
腾讯娱乐釜山专稿 （文/付超 图/陈媛 编辑/三替）
浸淫电影圈多年，一番头破血流后，“歪打正着”出版了《失败者之歌》，现在，李霄峰又回来了，导演处女作《少女哪吒》亮相釜山，成为主竞赛凡琳女性潮单元里唯一一部内地华语片。
这是一部年轻的电影，两位主演没有任何表演经验，幕后主创也都是30左右的年轻人。李霄峰先是习惯性吐槽说：“是大牌也没人愿意跟我合作呀。”然后掏出心里话：“年轻人好啊，年轻人才能彼此确认。”
这虽然是一场围绕电影本身展开的采访，李霄峰也坦言，这次拍片主要说故事，少谈价值观。但从采访内容来看，你还是能轻易从他“潜意识”的创作里，轻易嗅到他历来外露的态度。
这部根据绿妖小说改编的电影，讲的是两个女孩的成长经历。本来一部纯女性视角的作品，经过李霄峰无意识的愤怒加工，出来的味道，具备了制造惊喜的可能性。
《少女哪吒》剧照
读小说时，看到开头念作文那段，我咣当一下就掉眼泪了
腾讯娱乐：《少女哪吒》两位女主角，最终一个向现实妥协，一个选择自毁拒绝直面现实，这里面的价值观，是不是有点“失败者之歌”的意思？
李霄峰：也许潜意识里确实有，但主动创作意识里是没有的。把它改编成电影时我就在想，我到底要拍什么？片子里两个女孩，就像我们从小到大生活身边的人。我中学时的同桌，大家感情很深，过完寒暑假回学校，见面都是热泪拥抱对方的那种状态。到我现在这个岁数，我已经完全想不起他们了，我也相信他们很少想起我来，这就是每个人已经真正进入到自己的生活里面去了。所以本质上，这片子还是在拍一个人的回忆，和他的现在。
腾讯娱乐：根据以往对你的了解，你的处女作拍成长体验式的主题很正常，但没想到你会拍女生成长的故事。似乎拍男生无论是从个人熟悉度上还是操作度上，都会更容易些吧？
李霄峰：我最早是对绿妖的小说题目很有兴趣。因为少女本身很纯真，但哪吒又很叛逆，我当时就觉得这组合很喜欢，有种往上走而不是往下落的感觉。我就拿来看，很意外。
我中学时也有不少女性朋友，看了小说后我发现完全不了解她们。她们曾有过这么丰富、细腻的情感，就是另外一个世界，太神奇了，这是最初吸引我的东西，就是“好奇”。我会想起好多小时候的女同学，包括坐我后边的两个女孩。我和她们关系特别好。那时候她们也写东西，我还经常嘲笑她们交笔友，觉得这些人都有神经病，后来也了解到她们各自家庭也有问题，但还是没想到，女孩写女孩是这样能让人心痛。
绿妖在写小说的时候，我觉得她是带着女性对女性的理解的，但我从中也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理解。片中的两个女孩都是典型的北漂，她们试图让自己在流浪中重生，这个也很打动我。
腾讯娱乐：流浪主题确实也很触及80后的生活状态，这里面有没有具体某个点打动你？因为片中流浪的概念在前半段似乎并不明显。
李霄峰：就是开头晓冰那篇作文，最后的结尾，她说：“我深深热爱自己的家乡，我希望能跟它永不分离。”我看到这儿，一下咣当掉眼泪了，你知道这个女孩再也不会回来了，你能看到她小时候的愿望，和她长大之后道路的背离。
这种情况能牵扯到我，包括我周围很多人身上。你很年轻的时候离开家，过几年再回到家，发现自己还是异乡人。你是哪里人？你哪里人都不像。我是90年代末来到北京上学，一直到现在，真的感觉，无论是实体还是精神的家，都无家可归。所以这个世界才会充斥那么多心灵鸡汤，那么多所谓的成功学的书籍来鼓励大家怎么做。
《少女哪吒》海报
文学策划看完剧本跟我说，你笔下小孩的世界总是那么干净
腾讯娱乐：片中很多通过细节传递微妙情感的戏份我特别喜欢。比如手的特写，晓冰像恋人一样去握军官的手，对方没有拒绝，却把手换了个姿势，变成了握手。这里面其实是玄妙的，这些细节都是最早都设计好的吗？
李霄峰：你看得挺细的。你也知道，《少女哪吒》台词不多，我本人也不是特别喜欢说话很多的人，所以我觉得人和人之间，有很多话语之外其它的交流方式。我做过调查，军官跟女学生恋爱是肯定要受处分的，很多人就是因为这个被调离了原来的部队。他把牵手变成握手，像是精神上两人的告别。
拍戏之前，我们筹备了七个月，花了25天时间每天七八小时聊分镜，做了450个左右的分镜，最后可能拍到390个。你说的这个镜头，一直都在，没有被舍弃掉。
包括晓冰母亲的手的特写，这个我自己是感触很深的。晓冰的母亲是老师，在她面前永远正襟危坐，父亲是官员，西装笔挺永远人模人样，总是在女儿面前摆出父母尊严的这么两个人。结果被孩子看到大打出手、相互侮辱，对孩子来说是内心很崩溃的一件事情。
腾讯娱乐：我也是80后，小时候刚好九十年代改革开放，那个时候很多家庭都闹离婚，我们这代也是父母离婚率很高的一代，这种感受完全能体会。父母是孩子最早的两个偶像，这有点偶像崩坍的感觉。
李霄峰：对。晓冰母亲我是对她非常非常同情的，她实际上是个很孤独也很守旧的女性。90年代，无论是家庭道德观的坍塌，还是文艺新思潮的进入，都是同时存在，彼此交替的。那是一个很牛逼的时代，各种各样的东西拧巴在一起，交织在一起。
在这个时代里，她母亲这种从一而终、相夫教子的守旧观念是美德。到后来，你可能也注意到，我们在她的造型上也是有些变化，比如她唱黄梅戏那段，穿了花衣服，发型也调整了，她在选择重新开始生活，但这已经不是她了，她的改变不如父亲那么自如。
腾讯娱乐：还有一场手的特写是在家族审判那场戏，这是全片我最喜欢的一场戏。太符合80后那种做小辈的中国式家族缩影了。
李霄峰：太好了，感谢感谢，那也是我最喜欢、最重视的一场戏，一个镜头拍了整整两天16条。你看晓冰回去，跟她爸顶撞两句，她妈居然还说你怎么能这么跟你爸说话？我要是晓冰我也会莫名其妙，你们这他妈什么情况？你不是恨他吗？他带着小三来这儿你还帮他说话？
所以她母亲想摸她的脸，但她知道自己的手上全是淤泥和污秽了，又摸不上去，是这种成年人式的悲哀。她只有走掉，她无法面对那么干净的女儿。所以这几场手的特写出现是非常珍贵的，如果观众能感觉到，这其实是种很重的情感。
腾讯娱乐：说到家族审判这场戏，包括学校的几位老师，片中的长辈相对于两位少女来说，形象都不是特别正面，你太坏了，这是有意的吗？
李霄峰：我的文学策划看完之后也跟我讲这个问题，说你的电影里孩子的世界总是干净的。对，成人总会有丑陋的地方，这种表达可能也是我的潜意识。两场老师的戏份我肯定是故意黑他们的，其他的部分潜意识多点吧，我没主观去设计。
腾讯娱乐：所以老师戏份这样设计，这种讨厌是有私人情结吗？
李霄峰：那肯定是有一点（笑）。
《少女哪吒》海报
只有把惨痛的生活拍出来，才能知道这个人的灵魂是干净的吗？
腾讯娱乐：其实片子虽然现实主义，但基本一半现实一半梦幻，剪在一起变成一个故事，有没有考虑到普通观众的接受度问题？
李霄峰：我在筹备得差不多、开拍之前，把所有主创叫在一起，我说，哥几个干这事，首先脑子里不要装着票房，第二脑子里不要装着电影节，什么都不要装，就把这事儿干好。他们几个来，最重要的动因也是喜欢剧本，然后我们在这件事上还真没有考虑到别人的接受度问题。
至于将来上映呢，说实话，对我第一部戏来说，我还是希望能够自己自由度稍微大一点，我只能说，每个人第一部的能力都是有限的，我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什么天才，你就是要衡量下自己能做到几分，什么方面你控制得了，什么方面你控制不了。我们这次主创都是新人，既是个理想选择，又是个现实选择，说白了，大牌摄影师谁跟我合作呢？对不对？
从我主观角度来说，我也希望跟年轻人合作，因为年轻人之间，价值观、年龄、阅历都是彼此能够更加确认的。就好像我这个摄影师跟你也是同年的，叫中伟，是中荷混血，我们有个共同感受，每次坐飞机回北京，都会发出一声感慨，我TM怎么又回来了？但是没办法，你也爱这个地方，你也恨这个地方，你说这傻逼城市给了你什么？给了你爱还是给了你老婆还是名利？说实话，什么都没有给你，但是，你就得回到这个地方。我们俩就是从这儿聊起来聊嗨了，发现很多审美的东西是一致的。
腾讯娱乐：聊到这儿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这次拍《少女哪吒》，还是以讲故事为主，你之前一直可能在《失败者之歌》里传递的价值观，反而不是表达重点？
李霄峰：对，虽然不是表达重点，但也有嫁接进去。我们对小说有比较大的改编，包括原著里，她在18岁以后的生活是存在的，包括做一些很底层的事情去养活自己。我写二稿的时候，把手机关掉，就沉在那里面，写到18岁的时候就非常难受。我说，我们一定要在银幕上看到一个人这么惨痛的生活吗？只有把这个东西拍出来，我们才能知道这个人的灵魂是干净的吗？
而且这样的生活，其实在中国的银幕上被拍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尤其是在独立或所谓艺术电影这块儿。我为什么还要把它呈现出来？所以我们最后把18岁以后的生活全部切掉了。在价值观上其实是有所嫁接，比较自然从小说过渡到电影里来。
腾讯娱乐：这次除了新人幕后阵容，两位女主角也是新人。感觉她们在片中呈现的表演方式，也不是按照常理来的。你是具体怎么指点的？或者说，你是想要什么样的效果？
李霄峰：我们选演员其实花了很长时间，我亲自带队从北京到上海，戏曲、舞蹈学院的附中，几乎全部去过了，光我自己见过的演员就四五十个人。像晓冰这个角色，就是三个女孩PK，三个人轮换演两个女孩，整整一个晚上，第二天我把所有主创叫来，在投影上看她们的表演，大家来选。
我一开始有很多想法，比如培训，包括游泳。我还给她们选了片单和书单，但后来发现这个方法不揍效。你不能指望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跟我们现在这个采访的状态保持一致。比如我很喜欢《龙纹身的女孩》，三个多小时的片子，这俩女孩看到一半就睡着了，她们真的觉得很无聊。《阳光灿烂的日子》，我最喜欢的电影，她们俩看不懂。这个真的是代沟，没办法。
腾讯娱乐：这跟知识体系有关，教不会。
李霄峰：对，你教不会。后来我意识到，你不能把演员当成是一个戏的工具，而是要去找她们身上自己的特点。包括我们也有很掣肘的地方，因为两个女孩都要上学，不可能天天呆你们剧组这儿，除非你是张艺谋，对不对？
所以我觉得我要顺着她们来，在现场我就在想，这两个女孩到底什么性格，最终在银幕上看到的晓冰和小路，有相当一部分也是她们自己内在特质的放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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