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传奇》：时间的灰烬与空间的旅痕
《海上传奇》：时间的灰烬与空间的旅痕
来源：凡琳女性娱乐
作者：云飞扬
2010年07月07日10:18
这是一部出乎预料的电影，作为上海世博会订制的纪录片，贾樟柯(在线看影视作品)却将《海上传奇》拍出不一般的风采。与前作《二十四城记》的定位含糊相比，《海上传奇》给出了更多有效信息，当时间杀死了几乎所有的过去，故事并没有随风飘散，从他乡到上海，再从上海到他乡，上海始终是1840年代以来中国最重要的城市之一，从文化上成为中国最重要的具符号化力量的城市，经济中心、民间声音、政治议题发起地更是不必说。中华帝国的国民和领袖，从上古三代以降，早习惯了作为中心的荣光和责任，但是从1840年代就失去了这一切，经过170年激烈的挣扎、反抗和奋进，寻找了很多出口，也做了诸多反思，终于可以有机会再度以和平的方式的大国崛起，《海上传奇》就是讲我们这一百年来怎样走过来。
数千年来的朝贡体系和天下大概念，让奥运会和世博会都成为其在现代世界的新式花样。作为中国人，我能理解中央执政者举办大型万国集会的意图，无论社会现实中有多少不如意，但是中国这个老大帝国确实在21世纪有着再襄盛世的冲动。贾樟柯导演的准纪录片《海上传奇》和陆川导演的宣传片《历程》，都没有直接以政治界、思想界的大人物为主线，后者是普通的建设者，而前者则是各界的中坚分子。尽管都不是以二十世纪的政治、军事大事做经纬，然而大背景依然是求出路的中国。
《海上传奇》的背景，不但要从一百六十年前说起，更要上追到中华文化之缘起。地球自从有文字以来，文明之间就有着各种冲突。表音的字母文字只被发明了一次，于今全世界的字母都是古代亚述文字的后裔，因为种种原因产生缤纷复杂的现代语言。而表意文字被发明了很多次，可是只有汉字一直传承下来，而中国也成为最特殊的世俗国度，宗教从来就不是关键，先秦时期已经厘定中国人的文化性格，秦始皇的统一确立了中国的基本版 图，从汉朝开始贵族制度也走向式微，隋唐开始就彻底进入以科举为核心的文人政治，中华帝国与欧洲的封建有着太多的不同，直到鸦片战争爆发之前，还是占据着全世界GDP老大的位置，但是固步自封、因循守旧、抱残守缺却撞倒了最犀利的枪口上。
朝贡体系的天下概念，以文化服人的数千年国策，法统与道统的各自表述，被船坚炮利的西洋人打断，中国例外论在技术、制度、文化、文明、种族等层面遭到全面的挑战，尤其是1894年北洋水师惨败于曾经的学生日本之后，从中央到地方，从统治阶层与知识分子，都在追问着为什么，我们应该怎样做，先救亡还是先启蒙，先建设还是先战争，都是回响至今的大问题。即便在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中国也没有在席卷全球的殖民化浪潮中被淹没，而是始终有反省、有改革、求发展、求出路。这个三千年未遇之大变局，林则徐、魏源、郑观应、恭亲王奕、曾国藩、李鸿章、康有为、袁世凯、孙中山、章炳麟、梁漱溟、陈独秀、蒋介石、毛泽东、蒋经国、顾准、邓小平等人都在不同的位置、历史时期有过取舍与选择，到今天还是有着相当的再重新检讨的价值。
1902年的梁启超在《新中国未来记》、1905年的吴研人在《新石头记》、1910年的陆士谔在《新中国》中，都预言了上海浦东将举办大博览会或万国博览会。梦想照进现实，100之后，他们的理想、幻想、念想已经实现。这一百年，中国人经历了未遂的君主立宪、半吊子的辛亥革命、袁世凯的复辟帝制、北洋军阀的混乱统治、国民党的训政戡乱、打跑日本人、国共内战、新民主主义、社会主义及文革、改革开放、经济腾飞，民族危亡时刻不下十次，我们无法为每一次都做出清晰判断的复盘，无论如何，中国人已经穿过惊涛拍岸暗无天日的历史三峡。这一百年，中国基本上是分裂的，国土从来就没有真正统一过，但是如今的中国，海峡两岸，逐步消弭分歧，都已经走上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发展的道路，文化价值观的相同产生的凝聚力不可小视。
上海在近代化以后，得为开风气之先，成为事实上的经济首都、政治和文化工作者的流亡与东山再起的飞地，即便是公私合营和文化革命，上海依旧是试验田和火车头。中国的国土面积再大、人口再多，流淌着汉字的精魂，就不会如欧洲那样产生越来越多的民族国家，他们或因为口音、宗教、战争、风俗等原因产生各种认同上的障碍。而我们无法想象上海、台湾、香港、澳门等地与北京、山东、河南等地，会有本质上的认同疏离。几千年来，中国文化的中心地，从中原的河南、陕西、山东，到北京、广东和上海，但是再先进、先锋和现代化的都市，也无法拒绝外乡人，也难与最落后的地区进行切割，这就与欧洲整体上呈现细分民族-国家的趋势大不相同，中国文化可以通过汉字这一载体渡过任何暗涌和巨浪。即便因为种种原因上海和外乡人有着不一而足的成见，那些傲慢也再坚硬也只是世俗社会的内部事情。
中国没有宗教战争，但是路线斗争却贯穿了整个二十世纪。到21世纪的今天，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科学等现代社会的普世价值和概念已然深入人心，《海上传奇》打捞的就是这一百年以来的碎片，当然是与上海有关的事与人。但是所有的大事件都是人来做的，回头再去追忆，原来并非当年迷楼那般。《海上传奇》用18个人的人生片段连接成上海百年沧桑，直接出场和被叙述的人物遍布每一个领域，从政治家曾国藩、宋子文，民主人士杨杏佛，江湖大佬杜月笙，地下革命者王孝和，纺织女工黄宝妹，炒股者杨百万，再到车手兼作家韩寒，当然电影中最多艺术家形象和他们的光影，费穆、上官云珠、韦伟、李纬、潘迪华、谢晋、侯孝贤、王童、王家卫、陈丹青、娄烨、林强等等，萃取其人生中最精彩、最关键的节点，来折射上海的历史，通过出镜或在电影片段中呈现上海的过往和现在，贾樟柯以列传打造出上海本纪。
上海人本就是中国的缩影，几乎没有原生土著，从英国开拓租界，到躲避太平天国的战火，上海从此成为华洋混杂的移民城市。侯孝贤导演的《海上花》已经可以看做是早期上海人的生活本态，而《小城之春》、《阿飞正传》又以江南和香港再映照上海。至于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那部纪录片《中国》，更是因周恩来特邀却又成为政治斗争牺牲品，当年的工作人员其实大多至今都没有看到，贾樟柯选择的电影片段里上海人发着一样的呆，也有着休闲。中国即便在变态的年代，也有着平凡人的饮茶习惯，与朝鲜等国注定有着大不同，根本原因就是源远流长的文化传统，革命志士的抗争、江湖世界的打拼、文人墨客的风骚、资本商帮的逐利、保守与开放胶着下的世俗进步、实用主义的现实之道，更有潜移默化无远弗届的人情世故，政治、信仰、宗教等等意识形态要素都不可能占领国人的全部。《海上传奇》的受访者和他们诉说的历史信息已经足够丰富，但我想如果再有鲁迅、瞿秋白、巴金、陈毅、施蛰存、张爱玲、胡兰成、孤岛岁月、犹太人、欧美人、南下军人、知识青年、造反派、当代白领等，会更全面深入到上海的细部。
一座城池，和她的腠理、肌肤、肠胃和骨髓，便在胶片感强烈的光影中闪回。在表意文字的国度最具特色的现代都市，那些暗杀的现场、忧伤的体验、激扬的奋斗、温暖的爱情、执着的信念，都纪录着上海的文化多元性，在目前内地电影的语境之内，已经做到表达的尽可能的自由，贾樟柯的镜头中，娓娓道来的、曲折隐藏的多重意味，其实有关中国的无数可能性，自我审视也罢、他者目光也好，浪奔浪流、滔滔不尽的永是黄浦江的浪花，无论观众从中解读出怎样的涵义，受访者用哪一种方言来表述，内核都是经济的汉字思维，无论动乱与稳定，富庶或贫瘠，大意义还是小感触，都是对于民族文化、向往统一、追求进步、自我实现的诉求。
云飞扬（影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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